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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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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洶湧的巨浪將第八座沿海的漁村吞沒時, 寧和終於再一次堵住了即將沈入海底的人面魚。

此處地貌特殊,乃是和息島最東,與大陸邊陲的魚烏國隔海相望, 正是一片“海峽”。

峽中水流既深且急, 人面魚想要使海水上灌, 只能浮在海面之上,以自身之力引動海水。而它的體型極大, 在急流之中沈沒浮起都很費力氣。

這給了寧和機會。寧和立刻抓住了它。

白蒙蒙的劍光穿透狂嘯著的海風,破開無邊的水浪,倏忽而至。

寧和已經追了這條魚七個日夜,她的劍早已毫不遲疑,頃刻便斬在大魚幽藍的背脊上。

只留下一道白痕。

寧和神色鎮定,踏著劍光繞著人面魚繞了一圈,想要攻其下腹。她知道此魚弱處便是那張人面,可魚潛在水中,若想攻其腹,就只能從水下。

但於這萬頃浪濤中入水與魚相鬥,絕非什麽明智之舉。

而這人面魚警覺, 寧和動它便動,始終將肚腹埋在水中, 用自己厚實的魚皮去扛她劍鋒。

一道黑光猛地側撞在魚背上, 將那大魚撞得渾身一歪, 但到底沒有被掀翻過身來,很快又穩住了。

黑光順著餘力紮入水中,轉眼間又掉頭騰空起來, 正是黑蛟寧皎。

寧和在思考。

她想,怎樣才能將她的劍穿破這條魚的魚皮, 刺透它的內裏?

那身幽藍色的魚皮極厚、極滑,她的劍鋒無處著力,也就無法留下什麽傷痕。

她這幾日都在時刻地思索著:問題是出在劍上?她應當換做一些布滿鋸齒、凹槽的劍刃嗎?

——可寧和手中之劍是她的心劍,它無形、光潔、圓融,是她性靈所化。

若她的心中不曾有那些鋸齒、凹槽之物,那她的劍上便不會有。

也許我需要變化我的劍招,她也想過:我若以陰劍使海水凍結,便能阻其去勢,再以破曉劍擊其頭顱……

此時恰有時機,寧和心隨意動,足尖一點高高躍起,一道劍光打出,那光蒙藍,寒霜刺骨。

劍光所至處,海水寸寸凍結,雪白冰淩好似一道素白長橋,橫亙過茫茫海濤,眨眼間由窄至寬,將方圓數丈海水盡皆化作寒冰。

大魚凝結在冰中,幽幽藍光順著冰晶折射而出,仿佛深淵般的黑水之中睜開一雙星空般的眼,又似天幕倒懸、一枚藍月墜落。那場景如斯瑰麗神秘,仿佛莊生之夢,叫人有剎那分不清是真是幻。

然而海濤翻滾,這點冰霜相較這無邊的海面而言,又不過浮沫星點,轉瞬便又於水中破開碎裂。

但這一息的停頓對寧和而言已經足夠——足夠她揮出第二劍。

破曉。

是天際劃破黑色夜空的第一抹淺淡白色,是天明前旭日吐出的第一抹鋒刃。它遠比日月晦暗,是黑暗之中孕育出的光亮;它絕不灼熱,甚至是涼的,但也不像冰雪那樣冷,它是大地之上消耗殆盡前的最後一絲餘熱……

這一劍耗空了寧和內府之中近半的靈力。

她向來是溫和的,可她在揮出這一劍時,心頭彌漫的是連她自己亦感到頗為陌生的冰冷殺意。

她傷到它了。寧和在劍光未落前就已篤定。

“嗡————”

從碎冰間掙脫的人面魚發出吃痛的嚎叫,它頭一次顯得憤怒起來,不再試圖潛入水中逃走,而猛地昂起巨大的頭顱拍擊水面,仇恨地朝著寧和掀起高逾數丈的洶湧浪頭,要與她對抗。

寧和回身一躍,手中之劍化作白光碎去,又重新凝於她足尖之下,供她雙腳一踏,再度靈活地跳起。

黑色的蛟龍游過來接住了她,載著她從傾沒而來的巨浪中穿空而起。寧和伏身在蛟脊上,擡手一握,劍光便又一次浮現於她的掌中。她毫不猶豫地回身一劍,將那追湧而來的浪頭斬碎。

波濤如怒,狂風呼號,此刻寧和置身於這天昏地暗之中,心中卻格外的安靜。她回憶著自己方才的那一劍。

是哪裏有不同?

為何這一劍,她卻又能破開那層魚皮?

她想起她出劍時,心中一心想的是她的劍如何才能更鋒利。

於是她的劍變得鋒利。

寧和這一刻終於徹底明悟。

她這柄劍非金非石,乃至無形,她的劍是她的心、她的魂魄、她作為寧和此人的一切。

她的這把無形之劍到底要如何尖銳無匹、無堅不摧?

——只要她的胸中飽藏殺意。

而她的劍斬的也不該是任何有形之肉、有形之體,她斬的,該是性靈三魂。

當寧和再度擡起拿劍的手時,原本海中攪風卷浪的人面魚猛地一頓,像是覺察到了極致的威脅,毫不猶豫地一頭朝海水中紮去。

它想像從前那樣逃走。可這回它再沒能成功。

寧和揮出這一劍後,就收起了所有動作,就這麽負手立在黑蛟背上,垂眸望向海面的目光之中含著幾分悲憫、幾分嘆息。

“嗡——!”

長空雲層乍破,天光一線若煙。一抹青芒成卷,迎風而展,海浪狂風之間巋然不動,正是青雲榜顯化而出。光華湛湛,展出一卷人間。

卷上山川草木間,一抹淡藍的幽光微微亮起。它藏在雲霧之中,擺尾游弋,隱約是一條大魚形狀。那雲霧像是無數細長的鎖鏈,將這抹藍光牢牢鎖在其中。

於是這縷霧中有了形。

青雲榜第一十四席,人面魚,歸位。

這海中興風弄浪數日的巨魚在被那道迎面斬來的月白劍光觸碰到的一剎間,整具龐大的身軀微微一僵,只來得及發出最後半聲戛然而止的哀鳴,便再不見動彈。一個浪頭,就這麽朝著水中沈沒了下去。

湧動的白浪包裹著它,卻再也無力將它托舉。

海濤聲中驟然響起一陣陣女人的慟哭,如怨如訴、淒厲若鬼。

那哭聲縈繞耳畔,經久不散,直至三日後天上烏雲散盡,海水退去,曾被淹沒的大地重見天日,遠處的海面亦回歸了風平浪靜,湧動的海風中依舊纏繞著哀泣的餘音。

寧和在山頭找到了鹹洪。

披頭散發、形容憔悴,一身皺巴巴的長衫從那日起就沒再換過,濕了又幹,結著泥土和鹽漬,狼狽得像個乞丐。

這瘦小男人坐在潮水褪去後的巖石上,怔怔地望著海面的方向。他的妻子貢索坐在離他不遠的身後,幾名村人陪在她身旁。

但所有人都沈默著。直到看見寧和足踏劍光從天邊掠來,才有人站起身來,朝她行禮。

更多的村人分布在遠處,水淹過後的大地呈現出一種暗淡的灰色,草木塌伏、房屋不再。好在有許多魚鰻、蝦貝遺留在了海灘上,死裏逃生的人們正在分散著撿拾。

遠遠看見寧和的,全都朝著這邊聚了過來。人們躬身、叩拜,口中念念有詞,許許多多張飽經風霜的面孔上掛著激動、崇敬,嘴裏喃喃著寧和聽不懂的話語。

貢索坐在人群裏,像是恍了,才從地上爬起來,有些惶恐地說道:“仙人……您來了。”

寧和朝她頷首,目光看向鹹洪。

鹹洪還坐在那裏,動也不動。貢索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鹹洪擡起頭,卻沒有看向他的妻子,他望著寧和:“你殺了她嗎?”

他的眼睛發紅,皮膚幹裂,矮小又疲憊地委頓在地上。嗓音沙啞得像沙礫,仿佛已許久沒有開過口。

寧和微微皺眉:“誰?”

“魚。”鹹洪說,動了動腳,慢慢撐著地面爬起來:“那條魚。你殺了她嗎?”

“是。”寧和嘆了口氣,“人面魚興風作浪,我已將其斬於劍下。”

鹹洪手一松,跪倒在那裏,以手撫面,沈默良久。

貢索大約怕他觸怒“神仙”,在悄悄地推他的肩頭。

寧和見狀搖了搖頭:“嫂子無需如此……我這幾日暫不會離開此地,若鹹兄有心一敘,自可來尋我。”

說罷,劍光一點,人已遠去。

.

海水將和息島上沿海的漁村盡皆摧毀,村人們如今無家可歸,只得三五作堆,四處撿些枯枝浮木,在背風之處搭起一間間簡陋的窩棚。

海水浸透的濕柴升不起火來,許多人只能將撿來的魚蝦捧在手裏生吃硬啃,勉作飽腹。

寧和踏著劍光往來其中,見有難處的,便搭上一把手,幫著賣些力氣。

寧和於青雲頂上耽擱年餘,原本自然想著能盡快離了和息島,再經魚烏,早些回大趙去。未曾想恰逢這人面魚一事,如今也還脫身不得。

相助此地村人只是其一,寧和如今停留此地,還因為寧皎。

那日人面魚葬身海中,寧皎重新化作人形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當習水。”

寧和楞了楞,下意識問了句:“習水?為何?”

寧皎面色肅然:“他們說‘仙人乘蛟龍,蛟龍擅弄水’。我既為蛟龍,便當擅水。”

他顯然十分認真,這幾日都浸身海水之中,一刻也不曾出來。

寧和聽了寧皎所言,雖有些不解,但左右不過耽擱一陣,也就隨他去了。

只是她自己內陸出身,本身並不擅水性,思來想去,也只有學過的那門“穿瀑訣”算是勉強沾個水字。便將篇文背給這位學生聽過,又結合自身經驗講了一講。

於是如今海邊既有女子慟哭之聲,又有黑蛟弄水之聲,波濤起伏,數裏可聞。

寧和立在劍上,遠遠地往那方望了片刻,見那長蛟仍在水中撲騰不休,便調頭離開了。

如今滿島房屋盡皆被毀,寧和只得在島上一處矮山壁上鑿出了一間巖洞,以供自己打坐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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